鲁迅如何看待对儿童的教育?
看鲁迅,发现了一点,他始终关切孩子。
1918年,鲁迅在《新青年》上发表中国现代第一篇白话文小说《狂人日记》,这篇小说的最后一句我们耳熟能详——“救救孩子”。
此外,在登上《新青年》代表的新文化运动战场之前,以及之后的一段时间,也即1912年(其时鲁迅31岁)至1926年间,鲁迅的本职工作为民国教育部官员,在他参与的所有教育部的工作中,为“儿童艺术展览会”付出了极大精力。
鲁迅作为主持人,督护展览运作,事无大小全程参与。从教育部对参展作品的要求,可见鲁迅的美学主张:参展儿童不论男女,不论学识高低,作品不怕稚拙,只有一个要求:“以存儿童本真为第一谊,长者不得为之删润。”
鲁迅后来投入文艺创作,为儿童做了大量工作,他翻译日本教育心理学界关于儿童的研究论文,他写了大量文章批评的中国儿童教育,他审慎挑选并翻译了《小彼得》、《小约翰》等六部国外优秀童话。
鲁迅为当时中国儿童付出的心力毋庸置疑,那他对儿童教育到底是何态度呢?
鲁迅曾写过《天才与泥土》,劝谏时人不要追求天才,认为天才的出现,在于拥有能养育天才的社会条件,能做培育天才的“泥土”已很好。
鲁迅的底色是绝望和虚无的,认为自己这一代人遭受黑暗与扭曲,很难追求完满的幸福,其作用是为后人开路。
对于儿童教育,鲁迅是站在一个很高远的社会、民族、国家的角度看待的。
而在1919年发表的《我们怎样做父亲》一文中,鲁迅针对现实,提出了更细致的意见,放到今天仍直抵人心:
1:把儿童当做独立自在的人去理解
在那个年代,鲁迅已认识到:
往昔的欧人对于孩子的误解,是以为成人的预备;中国人的误解是以为缩小的成人。直到近来,经过许多学者的研究,才知道孩子的世界,与成人截然不同……
这与今天部分明智的父母,阅读儿童心理及行为发展学类的书籍是相符的,只有科学认识孩子的行为,背后的心理发展,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孩子,与他们交流,并时时警惕自己强加在孩子身上的意志。
2:以儿童为本位,指导孩子身心
鲁迅也说到,理解孩子并不意味宠溺,父母作为成人,还应对孩子进行有益的指导:
养成他们有耐劳作的体力,纯洁高尚的道德,广博自由能容纳新潮流的精神,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,不被淹没的力量。
体魄,道德,精神,力量,这些难道不正是我们能赋予孩子最核心的品质吗?
不禁想到今天随处可见的奥数班、英语班、编程班……
这些补习班像药性激烈的偏方,给父母吃了安抚焦虑,却没有解决焦虑的根源,又把孩子吃得晕头转脑,疲惫不堪。
今天父母对于孩子的教育,实在太流于应试和功利了,反倒忘记了那些能支撑孩子身心的要素。
父母们实在应该想一想,到底哪些东西,对于一个孩子60年、70年甚至比这还要更漫长的一生来说,才是真正必要的?
但做父母的,恐怕也没想过这个问题。
3:给孩子完全发扬天性的机会
这一点我们常常谈论,可是也总是做不好。
许广平在《欣慰的纪念》一书中,介绍了鲁迅先生对儿子海婴的教育:
“给予他的教育是:顺其自然,极力不多给他打击,甚或不愿多拂逆他的喜爱,除非在极不能容忍,极不合理的某一程度之内。他自己生长于大家庭中,一切戕贼儿童天真的待遇,受得最深,记得最真,绝对不肯让第二代再尝到他所受的一切。尤其是普通所谓礼仪,把小孩子教成木头人一样,见了人都不敢声响的拘拘为仁,他是绝不肯令海婴如此……如果我们错了,海婴来反驳,他是笑笑地领受的。”
小时候我不理解,大人们为什么叫我“小朋友”,朋友不是友人的意思吗?“小朋友”是何意思?今天的我,不得不为这个名字称好。
每个孩子,我们都应该当做“小”的朋友去对待,因其年幼而爱怜指导,但朋友间又是各自独立、平等的。
而作为朋友,我们都喜欢看到自己的小朋友痛痛快快地大笑玩闹,自由、完全地伸展天性。
4:父母由爱出发养育孩子,也要爱己和追求自己的完善
前面三条都是面向孩子的建议,而对于成人如何去看待自己教育的动机,从自身出发如何影响孩子,鲁迅也给出了建议。
生命一代代延续,鲁迅认为,我们创造新生命的动力,应该是爱。
首先是自爱。
爱自己的身体,不将疾病遗传给孩子。
爱自己的人格,去掉性格、精神上的缺陷,不让孩子也陷入同样的问题。
爱自己的生活,即便有一天孩子长大远离,也有多面宽广的爱好支撑,过有情趣的生活。
自爱者,爱人,由这纯粹的爱,才能担当起教育孩子的职责,这是鲁迅提出前面三条建议的大前提。
鲁迅曾经批判多生而不养,指出:
虽然“人口众多”这一句话,很可以闭了眼睛自负,然而这许多人口,便只有在尘土中辗转,小的时候,不把他当人,大了以后,也做不了人。
唉,这句话,放到今天依旧刺痛人。
鲁迅如何教育自己的孩子?
教育其实是一件残酷的事,最终的成就,不是看父母、学校、老师付出了多大力气,而是看孩子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。
为此,我很好奇鲁迅的儿子,周海婴。
鲁迅49岁得独子,孩子出生于上海,又因对这个城市很有感情,便叫他“海婴”,即上海的孩子。最动人的,是鲁迅又说,“如果孩子长大,他不喜欢这个名字,可以改。”
许广平难产,鲁迅本意保大不保小,但幸运的是母子平安。老来得子,鲁迅是欣喜的,在友人书信中,常分享海婴状态:
“海婴很好,脸已晒黑,身体也较去年强健,而且近来似乎较为听话,不甚无理取闹。但因年龄渐大之故,唯每晚必须听故事,讲狗熊如何生活,萝卜如何长大,等等。颇为废去不少功夫耳。”
“海婴这家伙非常调皮,两三日前竟发表了颇为反动的宣言说‘这种爸爸,什么爸爸’!真难办。现在的孩子更捣乱了。”“他去年还问:‘爸爸可以吃么?’我的答复是:‘吃也可以吃,不过还是不吃罢。’今年就不再问,大约决定不吃了。”
遇到海婴以不肯吃饭消极抵抗的时候,“这时我也往往只好对他说几句好话,以息事宁人。我对别人就从来没有这样屈服过。如果我对父母能够这样,那就是一个孝子,可上‘二十五孝’的了”。
“海婴大了,知道爱美了。” “他什么事情都想模仿我,用我来做比,只有衣服不肯学我的随便,爱漂亮,要穿洋服了。 ”
我们说鲁迅对于儿童教育见识深刻,更难得的,是他将自己的认识和教养,点滴浸于养育海婴的生活中。除了前文许广平对鲁迅教育的记忆,作家萧红在《回忆鲁迅先生》中也有追忆:
从福建菜馆叫的菜,有一碗鱼做的丸子。
海婴一吃就说不新鲜,许先生不信,别的人也都不信。因为那丸子有的新鲜,有的不新鲜,别人吃到嘴里的恰好都是没有改味的。
许先生又给海婴一个,海婴一吃,又不是好的,他又嚷嚷着。别人都不注意,鲁迅先生把海婴碟里的拿来尝尝,果然不是新鲜的。鲁迅先生说:
“他说不新鲜,一定也有他的道理,不加以查看就抹杀是不对的。”
周海婴很小时有一件珍爱的组装金属零件的玩具,鲁迅称之为“积铁成像”。用这些零件,周海婴学会组装小火车、起重机,装好再拆,拆了又装,鲁迅总是在一旁鼓励。
在这份守护下,周海婴活泼而健全地生长到7岁,还与父母形成一个习惯,每晚临睡时必向他们说:“明朝会!”
有一天他站在上三楼去的楼梯口上喊着:
“爸爸,明朝会!”
鲁迅先生那时正病的沉重,喉咙里边似乎有痰,那回答的声音很小,海婴没有听到,于是他又喊:
“爸爸,明朝会!”他等一等,听不到回答的声音,他就大声地连串地喊起来:
“爸爸,明朝会,爸爸,明朝会,……爸爸,明朝会……”
他的保姆在前边往楼上拖他,说是爸爸睡下了,不要喊了。可是他怎么能够听呢,仍旧喊。
这时鲁迅先生说“明朝会”,还没有说出来,喉咙里边就象有东西在那里堵塞着,声音无论如何放不大。到后来,鲁迅先生挣扎着把头抬起来才很大声地说出:
“明朝会,明朝会。”
……
“明朝会”是父子最后的呼应,不久,鲁迅去世。这一年是1936年,鲁迅55岁,周海婴7岁。
鲁迅与周海婴的父子情,以“孩子长大不喜欢名字可以改”为开头,以重病中,挣扎起身,完成父子间的“明朝会”而结束。
鲁迅去世后,周海婴由许广平养育,继续着由父亲取名为“积铁成像”的玩具所生发出的机械理工的兴趣,少年时用储蓄多年的压岁钱交纳学费,报考南洋无线电夜校,1952年考进北大物理系后,最终成为一名无线电专家。
周海婴曾在回忆父亲的文章中说,幼时背书怎么也记不住,承认不及父亲聪明。
然而,看周海婴一生,平淡,清正,却又是幸福的,应该说,是一个资质普通的孩子完全伸展自我后发展出的模样。
周海婴曾说:“我的父母是一体的,我也永远和他们是一体的。我的孩子们也是一样,我想追求完整、圆满……”
人的完整、圆满,不正是教育的核心。
“横眉冷对千夫指,俯首甘为孺子牛”,在其他人是作诗,在鲁迅,是躬身力行。